人间 重出江湖的霍林河老菜贩倒在一个冬天

时间: 2024-07-22 15:33:42 |   作者: 产品展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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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本文系网易“人间”工作室(thelivings)出品。联系方式:/font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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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塞外小城霍林河,日照时间贼短不说,一年有七个月会下雪。西北风从春天开始刮,一直刮到过年。小城又冷又荒凉,虽说地下有矿,周边有草地和牛羊,可唯独不产蔬菜。早年间,霍林河人想吃点菜,要从八百里外的通辽市运进来。

  当时去通辽上菜(批发蔬菜),菜贩子们都是一起坐火车,叽叽喳喳,连玩带闹。老钱太太不坐火车,她找矿区拉货的顺风车,不但能省下来回车票钱,中午还蹭司机一顿饭。到了通辽,别人都住在四面漏风的出租房里,老钱太太回家吃住又省一笔钱——她家离北市场不到二里地,南北二屯的农业户没有她不认识的,谁家种啥菜,哪天上市,她门儿清。

  一天清晨,我大姑起得早,发现北市场进来一车菠菜——这是当年最早的一批菠菜,又鲜又嫩,冒着香喷喷的热气。我大姑准备整车包下,雇车拉到霍林河菜市场再分批给各个散户,能挣一笔好钱。正与老板谈价时,老钱太太摇晃着肉墩墩的大体格子拐进了市场,她老远就闻见了菠菜的香味,几步挤到菜车跟前。此时我大姑已经谈定了价格,每斤两毛八,老钱太太却在旁边劈头盖脸整出一句:“老李太太,这车菠菜我昨天就看好了,车都雇好了,你别瞎掺和。”

  我大姑为人非常老实,但此时退出,也太窝囊了,好几个菜贩子在旁边看着呢。她丢不起这脸,又不敢看老钱太太的眼睛,嘴里嘟囔:“你净扯淡,昨晚这台车还没进来呢。”

  老钱太太立即反驳:“昨晚半夜到的,我一直看着呢,就刚才出去吃碗抻面的功夫,你欠儿欠儿地就进来了,不信你问他们——”

  老钱太太盯住批发菠菜的小老板,对方看出她不是一个好惹的角色,嘿嘿一笑,避而不答。老钱太太得了势,立刻站到台秤边,双手扶秤,宣誓“主权”。

  我大姑终究不敢惹这条母大虫——老钱太太常年在这一个市场上晃,有各种各样的收拾人的损招儿,她会指导小偷专偷某个人的菜,甚至直接抢钱,或者恐吓附近的菜农不批菜给某个菜贩,甚至不让大车司机给人家拉货。总之,她随便拿出一招,就够人喝一壶的。

  这时,正好又有一车菠菜进场了,我大姑便主动退出争执,跟着新来的菠菜车往市场里边走去。菜车找好位置停下后,大姑赶紧与老板商量起了“全包”的价格。时间一晃就到了上午九点半,上菜的人已经走了大半,这车菠菜零打碎敲当天肯定卖不完,于是老板主动降价,算两毛五一斤。我大姑不肯,讲到了两毛三。

  要成交的时候,老钱太太又杀到了:“老李太太你啥意思?我进菠菜你也进菠菜,霍林河屁大的地方,进两车菠菜卖哪个爹去啊?你是成心跟我过不去是不?”

  我大姑刚想反驳,老钱太太张牙舞爪地就扑了上来,大有要把她掀翻在地,在她的老脸撕几道“黄瓜条”的意思。大姑不敢与老钱太太硬刚,转身落荒而逃。那外地商贩也忌惮老钱太太几分,一车菠菜最后只能低价卖给了她。

  老钱太太把两车菠菜拉回了霍林河,“大沃沃”(瑞典产的沃尔沃大货车)就停在菜市场门口,耀武扬威地卖——她没租固定的菜摊——菜市场里的四十多个小贩,没人敢说一个“不”字。有的顾客翻完了菜不买,被她追着骂了二里地。

  我第一次去通辽上菜,大姑就提醒我要提防心狠嘴黑的老钱太太。可是究竟怎么防,大姑没说。

  那时候,老钱太太在通辽的家,门房正对外招租,霍林河的小贩都避之不及,唯独我犹犹豫豫地想租下来——对比其他房子,老钱太太的门房租金便宜,门口能停下汽车,而且离北市场非常近,上菜很方便。

  我征求三哥的意见,三哥的小眼睛眨巴眨巴,坚定地说:“租!不要怕,我和你一起住。”

  三哥是我大姑的儿子,初中毕业后始终没找到工作,每天就在社会上瞎混,偶尔也帮大姑卖卖菜。我大姑总被老钱太太欺负,他一直在寻找机会报仇。

  那天,我跟着老钱太太去到她家,那是一处平房,有正房三间,门房两间,平房顶上压着一排排砖头,油毡纸缝隙处长满了蒿草。我租的那间门房非常简陋,有铺火炕,但没有炕席,她只简单收拾了一下。夏天空气潮,我没带行李,晚上脆扯开包裹蔬菜用的塑料布当被子盖。老钱太太生了恻隐之心,从自家被垛里找出了一条连窟窿带尿印的毯子让我用。

  第二天老早,老钱太太就招呼我起来去北市场看菜。谁知我们刚进菜市场就下起了大雨,大货车不能检斤,交易没法进行,菜贩子们纷纷赶着驴车回家,批发商也把菜用苫布盖好,回驾驶室里眯着了。我以为要空手而归,老钱太太说:“你跟我走,我们一起看看水果去,你不能光指望蔬菜,卖水果也很挣钱。”

  当时通辽市的水果批发集中分布在两条小巷里,霍林河的小贩们白天在北市场抢菜,晚上在小巷里等水果。从南方来的香蕉、橘子金贵,车到了,一打开苫布,就被人一窝蜂地抢光了。可老钱太太领我去的那家水果批发部,大白天竟然有橘子,黄澄澄的,非常喜人。

  老钱太太了解价格后,争讲一番,说要三十件,让老板送她家去。之后她又劝我也来三十件:“咱俩一共六十件,回去一起批发出去。这玩意(走货)快得很。”

  那时我还是个新手,目睹过老钱太太站在“大沃沃”上呼风唤雨的风采,想着如果能与她合作干一把批发,也是一件很荣耀的事。我知道橘子在霍林河好卖,算一算,价格也便宜,可我还是比较谨慎的,只要了十件。

  四十件橘子送到老钱太太家门口的时候,天已经擦黑,雨也停了。我们刚把橘子搬到屋里,老钱太太雇的沃尔沃卡车就到了。上货的时候,她把整块苫布小心地盖在一些纸箱子上,好像里面的东西怕湿,也怕光。我往车上扛橘子,打算也把它们包裹严实。雨水淋湿的竹筐非常凉,突然,我左手一滑,锋利的竹篾划开了我的中指,鲜血混杂着雨水顺着竹筐往下流。

  我去医院缝针的时候,老钱太太坐着沃尔沃回霍林河了。我带伤一回到家,就被老婆雅琴狠狠地骂了一顿:“老钱太太把你玩了!她忽悠你进橘子是给她藏烟,完事她把橘子本钱开出去,用烟挣钱。再说,那也不是橘子,是橙子!橙子根本卖不动,你个土包子!”

  老钱太太没有履行承诺,她把我那十件橙子扔给雅琴就走了,随后把自己的三十件橙子分批给了菜市场里的小贩,最后把车底下藏着的几十箱卷烟卖给了霍林河的各大商店,稳稳地赚了一笔。而我进的那十件橙子,我们连吃带送,用了半个月才折腾完。

  吃一堑,长一智,跟在老钱太太后面捡不到好粪,我便打算离她远点。但三哥不然,他跟我去了通辽,就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,住进门房里就不走了。

  三哥仔细侦查,很快就掌握了老钱太太私贩卷烟的所有秘密,我俩没有举报她,而是依样画葫芦,在菜筐的掩护下偷偷贩运卷烟。就这样,霍林河的烟酒走私市场诞生了两个胆大妄为的“新秀”,我俩不仅把老钱太太的进货渠道挖到了自己手里,还顺藤摸瓜找到了彰武、沈阳等地的上游批发商。

  老钱太太很生气,可是她对我三哥有所忌惮,毕竟他胳臂上刺的那条青龙让人看着就打怵。再说了,烟草是国家专营,倒烟的风险太大了,她有的是买卖做,犯不上跟一个地赖子争。

  不得不说,老钱太太的商业嗅觉灵敏极了。她去北镇上菜的时候又盯上了盘山县的海盐,便偷偷在车底带了几袋回来,卖给附近牧民掸羊。盐也是国家专营的,那海盐的进货价是每斤七分钱,她回来卖两毛五,简直是暴利。

  我和三哥也马上跟进,老钱太太一次藏十袋,我俩一回拉一车。老钱太太摸着石头过河,我俩就踩着老钱太太过河。我们的胆子慢慢的变大,后来被盐业公司给逮住了,这是后话。

  同住一片屋檐下,我们很快就摸清了老钱太太的家庭情况:她有三个姑娘,老大初中毕业后就在家待着,老二和老三还在上学。还有一个老儿子是在计划生育管得最严的时候生的,为此她丈夫老娄在造纸厂上班挣的那点钱全都交了超生罚款。

  老钱太太的大女儿叫小梅,二十一岁了,一朵花没开,人见人爱。我三哥与她同岁,正是青春年少荷尔蒙多得要到处甩籽的时候。俩人都不用过渡,闻着味都能走到一起。老钱太太多么精明的人啊,为了防着这个支棱巴翘的壮小伙,她就一直把小梅带在身边,让她帮自己卖菜。可我三哥不是被焊在门房里的铁撅子,老钱太太母女去霍林河,他就去霍林河,她们回通辽,他也回通辽,一来二去,就把小梅整成我三嫂了。

  这还不算,三哥还故意领着小梅,志得意满地在老钱太太面前晃悠,把她气得差点晕过去——本来她想给大女儿找个当官的人家,谁成想让我三哥捡了便宜。

  于是,老钱太太跑到我大姑家大闹:“你们什么家庭?!一个臭工人,一个菜贩子(虽然她也吃这碗饭,但是打心眼里看不起这个行当),也不搬块豆饼照照自己。你再看看你家小三,要工作没工作,要文化没文化,天天偷鸡摸狗,坑蒙拐骗,除了人事不干,剩下的他啥不干?啊?你再看看他的长相,小个不高,眼睛不大,跟孙猴子似的,拿什么配我家姑娘!”

  老钱太太掐着腰堵在小区月亮门破口大骂,邻居们都出来看热闹。我大姑父下班后,把三哥堵在屋里,解开军用皮带,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暴打。三哥求饶:“爸,你别打,我根本就没想娶她,我就是玩玩。她妈总欺负我妈,我要为我妈报仇。”

  大姑更上火,她被老钱太太骂了半辈子,俩人不共戴天,她不想要仇人的姑娘当儿媳妇。而老钱太太的一世英名让小梅毁于一旦,她整个人肉眼可见的蔫了,骂人时腰板也不那么直溜了。

  这门亲事,双方家长不同意,三哥不同意,只有小梅同意:“既然你睡了我,我就是你孙家的人。”从此,通辽她是不回去了,住到三哥的床上不走了。一次两人吵架,三哥把她的东西收拾成一个大包裹扔到门外,然后用皮带狠狠地抽她,她咬紧牙关,随便三哥抽,就是不走。

  90年代初,霍林河的企业大量招工,三哥利用小聪明谋得了一份正式工作,不用再提心吊胆走私犯险了。老钱太太对三哥的态度由此发生了改变,但很快,双方又因结婚的事产生了新的矛盾。

  三哥撵不走小梅,只能对付着过,但小梅想要明媒正娶嫁进孙家,那老钱太太就得有所表示——三哥要她家拿一万元陪嫁。那是1993年,一般家庭拿不出这些钱,但三哥不急,反正小梅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了,没结婚就生孩子,丢的可是老钱太太的脸。

  三哥的要挟得罪了老钱太太全家,老娄在厂里是拧板子的,钢筋都能拧成麻花,他咬牙切齿地咒骂三哥,扫地的笤帚都被他撕成了碎片。两个小姨子和一个小舅子也不说好话,他们都骂三哥不是人,故意让他们一家人丢人现眼。

  这大概是老钱太太一生中最窝囊的时刻了,她前思后想,实在没有很好的方法了,就咬牙切齿地取出一万块钱,亲手交给了三哥,说:“算你狠!拿了我一把,以后井水不犯河水,这个姑娘就当我白养了。”

  大女儿伤了老钱太太的心,她就把心思放在二女儿小莲身上。她托人给小莲安排了一份工作,在通辽鞋城当收款员。

  对于小莲来说,这算是一份“高危职业”——因为天天要数钱。在她的成长过程中,父母一直是缺位状态,老娄在厂里上班没空管孩子,老钱太太在霍林河卖菜,更是常年不着家,小莲没钱花,便动起了歪心思。

  一次,我和小莲一起坐火车回通辽,我像往常一样把藏钱的麻袋扔进没锁的门房里就出去办事了,晚上回来,就发现少了一千块钱。没有证据,我不敢声张,半个月之后,小莲的脖子上添了一条闪闪的金项链。

  这种事,三哥也经历过,他心眼多,出门前干脆把钱交给老钱太太保管,等办完事回来再当面把钱数一遍——这是做给小莲看的,防止她偷拽出几张。

  小莲进了鞋城工作没多久就处了一个对象,那个男孩每天吊儿郎当无所事事,唯一的爱好是去游戏厅。打游戏要钱,抽烟喝酒要钱,吃夜宵也要钱,没钱他就跟小莲要。小莲工资有限,于是每天就截一点卖鞋款供对象挥霍,到了年底盘账,竟有五万多元的亏空,鞋城经理当即报警。

  老钱太太再要强也架不住儿女不争气,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哭。她坐在地上拍大腿,一边嚎啕,一边骂警察、骂小莲、骂小莲对象、骂鞋城经理、骂我和三哥……

  为了让小莲少判几年,老钱太太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取出来还给鞋城,但小莲还是被判了五年有期徒刑。小莲服刑后,那个“寄生虫”男友就不辞而别了。

  没过多久,通辽市发生了一起重大安全事故,造纸厂的锅炉爆炸,死了五个人。老娄人没事,但造纸厂从此一蹶不振,再过几年,国企改制,厂子就在市场经济大潮的冲击下彻底破产了。老娄下岗,对一家人来说就不是雪上加霜那么简单了,应该叫做“雪崩”。

  1996年,一个名叫季庆瑞的教授来到霍林河,率先造出了十栋“43”型日光温室,即便冬天外面白雪皑皑,大棚里不生火仍然绿意盎然。从此,霍林河人从通辽进菜的历史彻底终结,蔬菜种植专业户直接把大棚里产的新鲜黄瓜、辣椒、西红柿送到早市、夜市和菜市场,倒菜的菜贩子们纷纷失业。

  实际上,老钱太太已经好几年没有收入了。她那时已经六十五岁,除了贩菜不会别的营生,想转行,一没技术,二没文化,几乎走投无路了。那时候,她家所在的区域又面临改造,她家的平房也要拆迁。钱老太太陷入了新的困境:要是回迁到宽敞明亮的新楼房,她付不起超面积的那部分房款;要是不要回迁房,把拆迁款花没了,不仅家里人没地方住,以后儿子结婚也没有房子。

  就在老钱太太纠结又无助的时候,她突然想起了远在霍林河的大女儿。霍林河是通辽的下级市,那时人口才十多万,人都往高处走,老钱太太却越走越低。当年在霍林河菜场的众多小商小贩中,她为自己拥有通辽户口而感到十分自豪,现在为生存,性格极其刚强的她不得不放下身段,去扑奔小梅和我三哥。

  没成想,人被逼到绝境,事情竟有了转机:老钱太太的小儿子在霍林河矿区找到了一份工作。那时霍林河的铝厂刚建成,需要大量工人,那小子没啥技术,但不怕脏也不怕累,吃得了一线的苦。等儿子在霍林河工作了,老钱太太一家搬到霍林河的性质就不一样了——不是在通辽混不下去,是老了要靠在儿子身边了。

  这下,通辽的回迁房可以彻底不要了,老钱太太一家带上二十二万的拆迁款搬到了霍林河。但新的问题又出现了——儿子可以住单位宿舍,其他人住哪儿呢?总不能一直租房子住啊!

  小梅心疼父母,想把我三哥单位分的那套西山的平房借给娘家人住,那房不值钱,顶盖上同样布满砖头、油毡纸,野草丛生。没想到,她这个想法却遭到了婆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的联合。我大姑态度最坚决,她气愤地说:“这些年她怎么欺负我的,你不知道啊?”

  以前大伙一起去通辽上菜,老钱太太指使沃尔沃卡车司机使坏,大伙儿的菜都装上车,就剩下我大姑的那几件,说什么也不给装,那可真让她下不来台。一次,回程路上发大水,菜贩子们一起绕道,老钱太太故意让牧民给我大姑领错路,汽车一下子坞(陷)到草原里。那儿的人没见过茄子和疙瘩白(大头菜),扯开丝袋子生吃,拦都拦不住。等我大姑把车抠出来赶回霍林河,老钱太太的那车菜早卖光了,还卖了高价,而我大姑的一车菜连抢带丢,赔了三千块。

  我大姑一边回忆,一边掉眼泪:“一定不可以给她住,给狗住也比给她住强。”家里其他人也纷纷在背后敲边鼓:“这房子(她)住进去就不会还给你。”“住进去就成了她家的。”“往出撵的时候还得得罪她,还不如现在就不借。”

  最后起决定性作用的,是三哥的二女儿,这孩子是超生的,小时候放在老钱太太家养了四年。孩子感念姥姥对自己的好,说:“当年你们别我了,没有姥姥照顾我,我就饿死了。人得讲良心,现在我姥姥没地方住,要不接咱家来,要不把西山房子给她,要不我离家出走!”

  住进西山的平房后,老钱太太开始给小女儿小兰物色对象。小兰人老实,脸上有点雀斑,一般人看不上她。但她很纯洁,心思没那么复杂。这是优点,也是缺点。

  后来,小兰找到对象结婚了,可婚后她被丈夫嫌弃,丈夫闹离婚,小兰不同意,男的就夜不归宿,对她实行冷暴力。老钱太太把女儿接回来住了几天,仔细分析了俩人的婚姻危机,认定其根源应该是小兰没有工作、没收入,被丈夫瞧不起。但霍林河铝厂电厂不招女工,去超市或者饭店打工又累又丢人,再说,一个月两千多块钱的固定工资,还是免不了被人看低。

  一年后,老钱太太家也出现状况,得了糖尿病的老娄病情加重,以前靠吃药能控制,如今得每天注射胰岛素。偏又赶上他们家小儿子处了一个对象,已确定进入谈婚论嫁的阶段,小儿子每个月几千块工资自己用还捉襟见肘,根本无暇顾及老两口了。吃药、打针、买菜、买肉,对于没有一点收入的老人来说,一笔笔支出都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。连续几天失眠,老钱太太头发乱如深秋的一团枯草,一个礼拜以后全白了,像一团陈年的雪落了一层煤灰。

  等小兰再次回娘家,老钱太太就把自己那几天冥思苦想的结果和盘托出:“你天天在家待着,一分钱挣不到,你婆婆、你老公都看不上你,咱家你爸糖尿病天天打针,我看咱娘俩一起做买卖得了,挣钱对半分。”

  小兰说的也不假,那时我三哥的单位早已改制,成立了运输公司,他也学着做生意,先买挂车,后买钩机,由于经营不善,背了一百多万的外债。三嫂小梅就算有心孝敬父母,但也拿不出太多钱,只好把自家冰柜里的猪肉、羊肉、狗肉随时送去,我三哥也不说她。

  老钱太太说:“我们不干大买卖,我们还去卖菜。这玩意本钱小,利润大,卖不了自己吃,只挣不赔。”

  老钱太太说别的自己也不会,干这个轻车熟路,她有信心。小兰想了想,说试试看也行。

  娘俩说干就干,老钱太太在废品收购站买了一辆旧三轮车,又在工地捡了一块盒子板,把水泥洗干净了就铺在车上。她从仓房里翻出锈迹斑斑的盘子秤(挣钱后才买了一台电子秤),往豪林国际小区门口一站,就算开业了。

  上菜,她是行家里手,毕竟跟菜农打了半辈子交道,对方的那点小九九都在她心里装着呢。霍林河仅有的两个批发南方蔬菜和水果的老板也认得她,老前辈出山,不能不给面子,每斤给她都要比给别人便宜几分钱。

  老钱太太重出江湖引起了巨大轰动,霍林河的老菜贩子们在电话、朋友圈里互相传递着这个爆炸性的消息。这些人大多数已经转行,但还是会拐弯抹角地去超市门口看她一眼。他们从车上下来,装作若无其事地路过或翻翻菜叶子,然后像偶遇老朋友一样,热情地与老钱太太搭讪、拥抱,询问她家里人咋样,儿女都干啥,最后就扯到自己的座驾品牌和晚上的饭局上。

  道别时,他们从倒车镜里再看一眼,当年叱咤风云的老钱太太竟然沦落到如此地步,不由得心情舒畅,幸灾乐祸起来。

  这些人里,当然有我大姑,也有我老婆雅琴。那天,雅琴从豪林国际小区的麻将馆回来,就故弄玄虚地对我说:“哎呀,你猜今天我看见谁了?我看见老钱太太了,她在卖菜呢,跟小兰俩,哎呀!大风嚎嚎的,脸都吹变形了。”

  我大姑家离豪林国际非常远,来回走一趟,多年的便秘都治好了。到家后,她水没喝一口,便迫不及待拽着大姑父说:“报应啊!心眼子不好使,报应……”大姑父正在做饭,他狠狠地瞪了她一眼,她转身找邻居说去了。

  老钱太太受了委屈,却也无可奈何。所谓人穷志短,马瘦毛长,虎落平阳被犬欺,掉毛的凤凰不如鸡。人到了社会底层,内心反而更强大,她头发花白,头顶的头发已经掉光,牙齿缺了两颗,两腮塌下去,可她仍然笑容可掬地面对所有顾客,以前那种戾气,那种不可一世早已被时光蒸发、被岁月熬干了。在我的记忆里,除了小莲挪用公款把她气哭过一次,就再没见过她流眼泪——即便是在生活最艰难的时候。也许是我没机会看见,也许是她故意不让我们看见。

  老钱太太和小兰每天早出晚归换来了回报,她只留下少量生活费,剩下的钱都给了小兰。以前老钱太太很忙,没时间照顾这个小女儿,现在母女俩肩并肩,股挨股,每天都有交不完的心。

  “卖菜也是技术活,学会了虽不能发财,生活下去总没问题。女人一定不可以靠男人养活,到啥时候你都得自立。妈不能跟你一辈子,你攒点钱,给自己留条路。”

  “早些年,咱家吃饭的人多,挣钱的人少,太穷了,还要啥脸啊!只要能挣钱,啥招都用吧,秤砣粘磁铁、包装箱藏泡水纸壳、用好菜给烂菜盖帽、趁人不备偷批发商的菜……绞尽脑汁往手里划拉,没办法,咱穷啊!”

  “那时候上菜得抢,雇车得抢,要是学雷锋做好事,互相谦让,一筐菜也弄不来。咱是通辽人,在霍林河卖菜太囊(软弱)了不行,会被人熊(欺负)死。命里三升别求五斗,几分钱,几毛钱算计,到头来我还是一个卖菜的,没有发大财。人啊,心眼太小走不远,心眼太多又坠住了,都说有便宜不占伤天害理,可净占便宜绝对做不大。”

  “咱们要文化没文化,要技术没技术,现在这个社会竞争多激烈啊,咱能活着就不错了。你看那车祸啊、癌症啊、水灾啊、战争啊,死了多少人?死了是最赔本的买卖,活着才是最大的赢家。我们一天卖几斤菜赚的都是小钱,活着才是赚大钱。”

  多年以后,小兰泪光闪闪地回忆她妈对她说的这些话,我才知道,老钱太太真的已经被生活磨练成精了。

  2018年仲夏,我正在老家照顾患病的母亲,三嫂突然来电话,失声痛哭:“我妈得癌了!”

  老钱太太患的是肺癌,她不清楚自己得啥病,大伙都瞒着她。我大姑跟这个亲家母斗了半辈子,看在儿媳妇的面子上,去医院看她,问:“从来不抽烟的人,怎么会得这病?”三嫂赶紧使眼色,不让她往下说。

  我大姑不瞅儿媳妇,只盯着亲家母塌陷的脸颊看,好像不认识她似的。她忽然觉得很无聊,生活挺没劲的,就安慰了老钱太太几句,留下钱,心情沉重地往回走。走过菜市场,走到自己家小区大门,没进去,继续往前走,大姑父叫住她:“你老年痴呆了?”

  雅琴也买了牛奶和水果去医院看望,留下了五百块钱和一鼻子眼泪。钱是真的,眼泪也是真的——她没想到老钱太太都瘦脱相了,恐怕没几天活头了。

  仇恨不会由于时间久远而淡忘,老钱太太沦落街头卖菜的时候,大家认为非常解恨。可是当这个人命不久矣,我们才良心发现,她也罪不至死。对于一个要先自己而去、永远与这个美好世界告别的人,还有什么纠结和不可原谅的呢?

  手术是在长春肿瘤医院做的,老钱太太没有医保,也没买任何保险,当年三间平房的拆迁款,她一分钱没敢花,交完住院费还剩三万,留着化疗用,据还说不够。

  一年后,癌细胞转移到脑部,老钱太太再次住进医院。这时候,我三哥正被巨额外债压得喘不过气,债主三天两头到法院起诉。恰逢西山的平房拆迁,分了两套房,他卖了其中一套还债,另一套就给了病重的丈母娘。小莲出狱后嫁了人,没要孩子,也没有工作,老钱太太生病后,她一直鞍前马后的照顾,可能是太辛苦了,她突发脑溢血,瘫痪在床了。

  只有小儿子能给这家人带来希望——他马上要结婚了,可是买房子的钱,已经被老钱太太祸祸没了。小兰靠卖菜度日,那就更不用提了……老钱太太被病魔折磨得不成样子了,但看着儿女们被生活磋磨,她的心更痛。她是个坚强的女人,她怕孩子们为了给自己治病背上新的外债,终于下定决心,要结束自己。她把止疼药和偷偷攒起来,藏进枕头里。

  2019年1月23日,三嫂给我打来电话:“我妈昨晚后半夜两点去世了,很安详,跟睡着了一样。”她没有哭泣。

  葬礼如期举行,前去吊唁的人不多。送老钱太太最后一程的除了自家人之外,还有大姑、雅琴、我和几个当年一起倒菜的菜贩子。

  老钱太太跟着卡车第一次抵达霍林河的时候,这个塞外小城还那么荒凉,那么原始,连个菜市场都没有,更没有秤。从林东拉来的鸡蛋一毛钱一个,小米三毛钱一碗,好多年,这里的人没见过香蕉长啥样子。

  是老钱太太领着一帮人,从通辽农村收购新鲜蔬菜和水果,雇卡车一天一宿运回来,丰富了霍林河人的餐桌。后来,倒菜的人多了,利润薄,她就开始倒烟、倒酒、倒盐。

  霍林河,每次在她无路可走的时候,在她家庭遇到困难的时候,都能给她圆满的解答。霍林河这片土地上的人,从三十年前到现在,一直包容她、原谅她、呵护她、关爱她。谢谢你,这个让她又爱又恨的地方,这个寄托她梦想,承载她希望,最后又让她万劫不复的地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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